我們來唱歌

2017年，是我回到台灣，滿十年。

我還清楚記得，2007年的夏天，我是怎麼度過的。

2007年暑假當然也不例外。7月在至德堂開了獨唱會，過了半個完美暑假，後期劇情急轉直下，八月底決定搬回台灣，在數個不同理由的牽引之下。

而那是在我綠卡申請已經通過之後的四個月。

我知道，全世界都想拿到綠卡，所以我到底有什麼毛病，費盡千辛萬苦，以「具備極優異能力的外國人」身份得到綠卡之後，然後選擇放棄。

也別問了，現在想起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從那時候，一直到此時此刻的十年裡，我沒有一時半刻後悔過這個決定，應該說，這是我人生中做過最對的決定。

之一。

我開始當了老師，而就像我曾經，正在，並且會一直重複講一百次的一樣，我從來沒有想要當老師；小時候的「我的志願」，我想當的是外交官夫人，或是秘書，長大一點之後，開始想要當歌唱家，或是歌劇演員，「老師」則從來不在我的想像裡。

更不用說是什麼劇團的「團長」。

在開玩笑嗎？我連風紀股長都當得很崩壞，全班都討厭我的那種崩壞。

但回台灣那一年，我當上老師，然後兩年後，我成了團長，唱歌集的團長。

當上老師當然是意外。

但也因為這個陰錯陽差當了老師，而讓我圓滿了當時決定回台灣的那個原因。

決定回台灣的幾個原因之中，最大的那個大概是這樣：我當時只是希望，能對養育我的土地，能有一些微小的貢獻，而當時在美國，每天過著充滿排練及演出的人生，即使得到掌聲的剎那非常歡喜，但心裡的不踏實卻是無法忽略的恐慌。

於是我決定回家，然後在我的人生中從來不缺乏的貴人相助之下，我進到樹德科技大學表演藝術系。

一個在當時的台灣，沒有其他大學有的系；一個在當時的台灣，沒有人知道到底要學什麼要做什麼的系。

而在十年之後的這個時刻，我得要宏亮地說，還好我是進到樹科大的表藝系，而不是我因為沒有博士學位所以此生大概都進不了的國立大學音樂系。

我是佛教徒，我相信事出必有因，而十年後的今天，除了再一次確定事出必有因之外，我更知道，那是當時上天給我最好的安排。

我的求學路途，大概是這樣的。我念（在國高中一個班級還有五十個學生的美好年代也只收四班的）附中國中部，而那是在我媽費盡一番工夫寫了一封文情並茂的信（但主旨大概就是告訴教務主任「我就是你的理想家長」）之後才進得去的，然後在一陣驚滔駭浪之下以學科拿分考上雄中音樂班，再然後，又在一陣驚險之中以聲樂組主修剛好達低標85分最後一名之姿考進北藝大，然後拿了獎學金去唸美國排名前五的音樂院，再繼續拿獎學金念了一個一年只收兩三個學生的歌劇演唱文憑，然後考上錄取率大約是百分之十左右的歌劇院合唱團，最後拿到獨唱合約。

所以即使前半期不算是人生勝利組，後半期加減乘除一下，也大概可以稱得上是個精英。

所以我說，進到樹德，（直到現在依然）只能是個兼任，是老天對我最好的安排。

因為我脫離了菁英的軌道。

絕不是說，在軌道內有什麼不好，依照我這種阿Q到底的精神，在任何一種軌道我應該都相當能自得其樂，或就像我其他同樣背景一起長大現在正開心地在軌道內生活著的好朋友們一樣。

也很好。

只是，因為脫軌，我認識了一群在我原本的人生設定中，絕對不會有機會認識的夥伴，怪里怪氣但絕對義氣相挺的夥伴，他們讓我看到這個世界還有這麼多有趣的角落和面向，是我從來沒有機會碰觸、而碰觸之後好喜歡好好玩的；我教了一群在我原本的人生設定中，絕對不會有機會遇到的學生，他們有些看起來是那種晚上九點之後在路上瞄到我絕對會繞路而行的流氓臉，有些則是在我唸書的時代絕對會嗤之以鼻的妹仔弟仔，而這些每每想到就會不自覺露出微笑的學生，讓我成為一個更有彈性更有耐性更有韌性的人類，簡單來說，更好的人類。

他們也許不是最聰明最優秀最厲害，但他們有無限的可能性和無盡的潛力，和幾乎太多的單純和善良，是我在原本的人生設定中，打死都不會想像得到的。

你知道，菁英人生的一體兩面，很有可能是狹隘及自以為是。

而我很幸運，我沒有持續過我原本被設定好的菁英人生，我踏入了另一個我本來不認識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驚奇，或驚嚇，等著我去探索，去發掘，去欣賞，或去生氣。

而之後的通識課程，就幾乎像是2.0的驚喜人生了。

即使通識寶包最常跟我說的是，「老師，在你的課上我學到好多我從來不知道的事」，但事實是，我得到的，絕對遠比學生從我身上得到的，多得多。

而那是我的幸運。

然後，我成立劇團。

一樣是個意外，但如果人生一直都有意外，那那些意外好像也就變成可以預想得到的路徑了。

我早就接受，意外是我人生設定裡的平常。

和當老師一樣，或比當老師更多，做劇團讓我經歷了從來沒有想過會發生的事，從來沒有想過會認識的人，從來沒有想過我即使做得不完美但其實原來可以做的事，完成了一些沒有任何別人嘗試過的里程碑，以及，從來沒有想過會傷的心。

唱歌集，應該能算是我沒有經過醫療行為而產出的孩子吧！

而這個孩子，如果有任何一時半刻，看起來似乎風光或光鮮亮麗，那都是因為我有家裡那三位隨時要幫我收拾殘局的家人，和身邊這一群從來沒有，相信未來也不會，和我計較過工時，以及（常常一人要身兼多職的）工作內容的夥伴們。

這些，都絕對是我如果在十年前沒有做那個令人極度害怕但卻又不做不行、叫做回家的決定，就不會發生的。

我想，記錄這一切，除了想讓自己知道，十年的前後，我沒有白走一遭之外，更重要的是，時時提醒自己，行走在這條叫做人生的道路上，任何事真的都要試了才知道，試了再決定。

試了，即使不成，都至少會變得更柔軟，更有彈性，更能找到平衡，更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於是，我期待自己能更柔軟，更有彈性，更平衡地行走在未來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輩子。

謝謝這十年來，出現在我的人生裡的每一位，一切。

2017年末，在我最愛的高雄。